□劉誠龍
老娘在小院子里,種了蠻多瓜果蔬菜,一到秋天,辣椒不再那么蔥綠水靈,果實小了許多,而其葉仍是綠的;線瓜絲瓜掛在藤蔓上,模樣有些癟了;草繩一樣交纏的南瓜藤葉,半青半黃,半枯半榮;叫人吃驚的是一蔸橘子樹,高不過一尺,寬不過一尺,竟然結了兩個橘子,盈盈一握,足有一手;桂花樹是四季常青的,其翠綠轉深藍,桃花杏花梨花都不敢在秋天開放,桂花卻迎秋而上,使得秋天也是繁花似錦,鳥語花香,加上菊花,加上不知名的小花,每年秋天都如春天一樣爛漫。
《果蔬》 中國畫 王紹維
最成塊綠的,是紅薯了吧。站在山崗高地,望山色田野,但見接山薯葉無窮碧,一塊塊田地,綠絨毯一樣的碧,綠云被一樣的碧,碧蓋江南;有些是梯田,層層疊疊,次第而下,梯田種滿了紅薯,那綠那藍,便是一個碩大的綠色瀑布,不過是靜止的瀑布,好像油畫一樣的瀑布。布,還真是藤蔓編織的形象。
我家院子,最搶眼的,是兩塊紅薯土,也如一床藍印花布,鋪展在院子東頭,挺厚的藤被,挺藍的藤布。左邊是辣椒地,辣椒已稀稀疏疏了,右邊是蘿卜地,剛挖土,土色黃褐,蘿卜只有一寸高,乾隆通寶大;兩邊地都不那么青綠,襯出這塊紅薯土,格外青翠。如果回到童年,到里頭去打個滾,想來紅薯中央,會凹出一個人形。紅薯藤競相高隆,是有些如棉花團的。
這是老娘特地給我種的。很多田地都荒了,我家遍布幾個山頭的土地,都沒去管了,老娘老了,八十五六了,那些土地,她種不動了,只守在自家院落里,給院落劃了幾塊地,種些蔬菜,自給自足,過著小農生活。老娘持鋤挖土,很吃力了,好在我姐我妹,嫁得不蠻遠,春來,她倆來,銀鋤起落,把土地翻轉過來,茄子土種茄子,辣椒土種辣椒,蔥蒜不用太多,也分一塊曬簟寬的地;江南應有的蔬菜,老娘一樣不少,都分土到菜,春菜夏菜秋菜冬菜,次第生長在老娘的小院里。
種些菜就夠了,自給自足嘛,老娘卻說要種紅薯。農家出身的,對紅薯的愛恨,最難分明。我曾經(jīng)對紅薯,恨之入骨,見紅薯而胃不適,月月吃紅薯,周周吃紅薯,日日吃紅薯,餐餐吃紅薯,便是吃米飯,也叫紅薯飯,把紅薯切碎為方丁,米少紅薯多,誰還吃不膩呢?也搞不懂人之感情何來,是甚回事,當年是紅薯救命哪,卻是那么恨紅薯。沒有比紅薯更簡單的了,沒有比人心更復雜的了。
我恨紅薯,也愛紅薯。蒸紅薯,煮紅薯,那是如見仇人;煨紅薯,烤紅薯,那是如見親人。紅薯蒸熟,切成二三指寬的小片,炭火上烤干,一定是炭火烤干的,太陽曬干的,幾無味道,只有炭火烤干的,才是脆脆甜甜,甜甜脆脆,味道美絕。還有一種是紅薯條,切成四方長條,曬干,放砂鍋里,砂鍋放沙子,沙子與薯條一樣炒,炒得薯條里面爆空,拿出來,再放紅醬色的紅薯糖,那味道尤為松脆,尤為甜脆,放置米桶里保脆保鮮,過年時候拿來招待客人,那可是蠻高規(guī)格了。這般薯條是蠻少的,多半是嫁女娶媳婦才做。我有二三十年,沒有吃過這種薯條了,麥當勞店里買的所謂薯條,味道不及其十一。
老娘知我愛吃烤紅薯,給菜們分田分土,總要給紅薯分一塊大的。種紅薯也不是太累的事,挖土卻是最辛苦的,好在土是我姐與妹給老娘挖了。剪紅薯莖,兩個指頭長,莖上有葉,春日插在土里,便可生長,紅薯跟農家孩子一樣,都不嬌貴,容易帶活。中間不用太管事,翻一兩次藤蔓,就坐等豐收。翻藤蔓要一副好腰,蹲下去或者彎下腰,腰要一些功夫。今年中秋節(jié),我回老家,看到老娘拄著一根拐杖,彎著腰,在翻藤蔓,老娘還能彎腰啊,常年勞動之故吧。紅薯藤會生許多根須,一根藤蔓根須多了,紅薯數(shù)量多,卻個小,把藤蔓翻過來,斷其根須,好比果樹剪枝。我看到老娘拄拐杖,彎腰翻藤干,小跑過去:你回去,我來翻。老娘一手扒開我,老娘手勁老大了,竟然把我扒了個小趔趄。
這回回家,無事轉悠,看到那片紅薯地,綠翠翠的,青綿綿的,便轉去瞧,翠綠滿眼,猛然見一朵小花,喇叭形色,在一片青綠里,吹著喇叭。一朵,兩朵,三朵,不多,也就四五六朵。這是什么花?也算是農村出來,我真不知道紅薯也會開花。拍照發(fā)給一些微友,還發(fā)了微信群,問:這是什么花?幾位搶答:喇叭花;或者是:牽?;ā?/p>
是蠻像這兩種花的。牽?;ㄊ撬{色的,藍得真好,有的也是粉紅緋紅,粉白粉黃;喇叭花是淡白淡白的,或者粉紅粉紅的,或者淡紫淡紫的。紅薯花呢,跟喇叭花與牽?;ò榫G生,難分雌雄。一個微友猜了幾次,倒是猜對了:紅薯花。她是這樣猜的:手掌形紅薯葉,我認識。紅薯花,喇叭開處,粉白粉白的,而喇叭筒里,深藏著鮮紅鮮紅,這是喇叭花與牽?;ㄋ痪邆涞摹5挪丶t,紅心深藏在淡白花色里,這才是紅薯花。
紅薯開花是蠻少見的,網(wǎng)上說一般品種是不開花的,那么,我家院子里的紅薯,是什么品種呢?淡白色花朵里,藏著一顆紅心,這是老娘品種吧。